疫情唤醒了每一位企业家，让他们重新审视供应链、人才组织、决策方式，以及风险控制。
一位是全球资产规模最大的上市投资管理公司创始人兼 CEO，一位是连续三年被评为福布斯「全球最佳创投人」的早期投资金手指。4 月 23 日，红杉资本全球执行合伙人沈南鹏与黑石集团联合创始人、董事长兼 CEO 苏世民（Steve Schwarzman）在抖音、今日头条通过视频连线进行了一场巅峰对话。
在这场长达 45 分钟的世纪对话里，二位探讨了疫情下的全球形势、中国商业形势，以及企业的应对方式，苏世民还分享了黑石的投资策略、他本人的用人标准，并为初入职场的年轻人提供择业建议。
针对疫情后的世界，苏世民认为需要认清恢复顺序，并思考哪些领域是会被疫情永久变革的。比如线上会议让出差不再必要，那么商旅会受到影响，但是IT技术会得到加强。沈南鹏认为疫情正在催化中国的智能化转型，另外在医药健康领域将出现更多的投资机会。
苏世民谈到他在黑石打造的人才文化：挑选最聪明的人，让他们理解公司的文化内核，充分讨论碰撞，做群体决策。他谈到他在面试时的一些技巧，喜欢聊有趣的事，并观察候选人的好奇心，同时进行一定的压力测试。
黑石的 700 个投资项目中，只有一个破产。谈及方法，苏世民分享在互联网发展早期，黑石出手了大量的所持购物中心和商场类资产，转投仓储类。因为黑石判断，线上购物时代，物流仓库会是刚需。事实也正是如此，仓储类资产如今已经成为最优质的固定资产。
最后，沈南鹏和苏世民一致认为，不论是求职还是创业，热爱最重要。疫情并非全然坏事，它教给职场新人和年轻企业家「敬畏」，懂得好年景是一种馈赠，懂得尊重规则。
以下为翻译后的对话内容，略有删节：
疫情之后，中国和世界经济将往何处去？
沈南鹏：晚上好，苏先生，我想首先谈谈整体的经济形势，面对疫情，我们该如何帮助全球经济增长，帮助人们重拾信心？
苏世民：现在的经济状况是前所未有的，世界各国都关停了经济活动。现在中国已经控制了疫情，是时候重启经济活动了，我认为有几件事是必须要做的。
首先，人们害怕被传染，所以会恐惧复工。因此我们需要大规模的病毒检测，尤其在西方国家。如果知道身边人没有问题，大家也就放心。因此，我认为各国要加倍努力，确保检测盒的供给。
其次，要在治疗新冠病毒的药物上有所突破，或者研发出疫苗，可能需要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如果需要如此长的时间，那么人们应该返回工作岗位，尽管复工的过程不会一帆风顺。
由于中国开展了强有力的抗疫工作，因此中国的疫情已经处于不同阶段。今年一季度，中国经济同比下降 6.8%，这是有史以来的首次下滑。人们应该把它看作是触底，是未来中国经济增长的大好机会。
沈南鹏：有一些国家正计划将生产和供应链搬回国内，这是否预示着世界正走向逆全球化？你如何看待世界未来的发展方向？
苏世民：我不这样认为。中国是制造业之都。我认识一位做时装生意的人，他的货源全部来自中国，现在他什么货都拿不到，公司要倒闭了。这与政府的意志无关，遇到这种情况，普通生意人想的只是不能将风险集中在一处，必须让供应链多元化。我认为世界各地的人都应该学到这一教训，未必是针对中国。
关闭国门的事在我有生之年是第一次发生，除世界大战之外，应该在历史上还没有过。因此，疫情唤醒了每一个生意人，让他们重新审视自己供应链的现状。目前，我认为与其撤走现有的业务，不如将增量业务放在离自己更近的国家。
沈南鹏：你的意思是，无论行业还是国家，都应该努力优化供应链，避免过度集中？这对国家和行业是最有利的。
苏世民：是的。但即便如此，一些极具竞争力的国家，比如中国，还将处于优势地位。唯一的疑问是，未来它们会在供应链上占据多大的份额？当然，还有一些国家把生产转移到了中国，是为了满足中国国内的消费。在走出此次疫情带来的经济下行之后，中国很可能会是全球范围最强的增长型国家。因此，中国的经济具备天然的发展优势，这些优势还在继续内化。
沈南鹏：我同意。显然中国拥有很多巨大的优势，比如在产业布局方面。
苏世民：在理解中国市场上，你是世界顶尖的投资家。关于在华投资机会方面，目前有哪些行业或地区是你认为比较有意思的？我也可以借鉴一下。
沈南鹏：谢谢。黑石在中国也非常活跃。过去 15 年来，我们一直在投资中国，也经历过几次经济周期的起伏。许多领先企业能够走出困境，是因为它们在各自行业内不断做大做强。即使在面对「至暗时刻」的时候，他们也能主动出击，获得更高的市场份额。
我认为对投资者而言也是如此。当前的环境其实给我们提供了一些很好的机会，让我们在各个行业内去支持那些长跑冠军。要说过去 10 到 15 年，我们在中国有何成功秘诀，那就是我们持续「做强中国」。
现在正是在许多行业内加倍投资中国的好时候。而且我认为中国显然具备许多具有吸引力的投资主题，其中最重要的是围绕科技和创新。你也知道，包括互联网、人工智能、物联网在内的数字技术正在改造着中国服务业和制造业的方方面面。而在新冠疫情的背景下，这些转型的过程可能会进一步加快。
在中国，公共卫生体系还将进一步升级。医疗卫生行业有望获得更快增长，因为来自民营和公共部门的投资还将加大。这将涵盖疫苗、创新药、医疗器械、医疗服务等。在更广阔的生命健康领域，我们还将看到不少新的创新和增长。
不确定性上升，企业家和创业者该如何行动？
沈南鹏：现在让我们谈谈你的新书。你谈到了许多和核心价值观以及文化理念相关的内容。那么，哪些核心价值观是成功创业者必备的？创业者应该如何应对当前明显看来愈发不确定的环境？
苏世民：首先，必须能够承受大量的挫折和苦难，要有强大的心理、稳定的情绪，和巨大的能量；其次，要能够从失败中吸取教训，调试自我；再次，要追求梦想，不要模仿他人，要创造出尚不存在，但一旦你点破，别人就会趋之若鹜的事物。
另外，我认为创业者要有说服力。他们必须能够说服客户，说服供应商，说服他人加入自己的团队。一个创业者单枪匹马是很难成功的，他们必须让所有这些相关方形成一个体系，他们必须明白与他人打交道的方式方法。当然，在很多情况下，最好还要有对财务和数字的基本理解，才能确保创业时不至于资金耗尽。
最后还要有敬畏心。畏惧非常让人受用，因为它既能让你加倍努力，也能帮助你规避一些可能犯的错。如果你畏惧失败，你可能会带着这种敬畏心去做一些你平时可能考虑不到的降低风险的决策。而如果不采取这些风控，你可能会失败。
沈南鹏：与以往相比，我们正在进入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你有什么具体的建议可以给到这些创业者吗？
苏世民：我认为不要情绪化，要审慎客观。要思考疫情结束后，先恢复的是什么？后恢复的是什么？哪些会彻底改变，不会再回到以前的样子了？
比如人们会更加适应网络视频通话，那么旅游业会受到影响，但是 IT 技术会得到发展。创业者必须能够对未来世界的格局形成自己的观点，找到需求，筹措资本去从事一些未来有可能会成功的领域，然后果断出手。如果你先于大趋势而动，你大概率是会成功的。大多数人都会被吓得什么都不敢做。
为什么「文化比管理更重要」？
沈南鹏：你在书中提到，企业文化比管理更重要。你能详细阐述一下这一理念吗？黑石如何塑造有别于其他公司的差异化文化？你采取了哪些措施来树立这一非常独特的文化？
苏世民：你无法特别具体地控制每一个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们保留你信仰的内核，然后赋予他们做事的自主性。黑石招人必须是非常聪明的，诚实正直的人。我信奉「零缺陷」，意思是判断上可以出错，但是工作过程必须是准确无误的，交付给别人的东西必须是完美无缺的。
另外，我认为集体决策胜于个人决策。任何决策都应该深度分析，列出所有风险因子，然后召集 6 到 8 个非常聪明的人组成团队，让他们以开放的方式分析这些信息。我们黑石的文化是不要有旁观者。如果你在场，你就必须发言。你必须说你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别人的想法。
我不相信在企业中有所谓的做「付费观众」的人。你参加会议是来做贡献的，而不是坐在那里看别人发挥才智。我们在黑石会有非常激烈的辩论，这是我们企业文化的一部分，每一次决策都会发生，但从不针对个人。
因为在大多数的机构中，如果你提出与另一个人不同的意见，在别人看来实际上你就在攻击另一个人。这样的效果不好，人们都不愿讲真话。但在黑石，我们营造的环境是你必须要讲真话，讲你真实的想法，不针对个人。一旦大家都知道每一个会议都是这样的作法，你就可以体会到集思广益的好处，这是非常重要的。
我把黑石当作小微企业来看待。现在，我们有超过 50 万名员工。其中母公司大概有 3000 人，其他分散在我们持有的企业和资产中。但我尽力确保黑石的高管团队每周一抽时间与每个业务条线的每一个人召开视频会。因为如果你要传递你的价值观和对世界的思考，你不可能发一封邮件了事，你必须要亲自出场。
视频会已经改变了企业的管理方式。比如，我们的几位高管可能会坐在同一个房间里，与上百位各个业务条线的员工开会。我们会把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梳理一遍，让每个人掌握全面的信息。即使你只有 23 岁，你掌握的信息也不亚于公司的高层员工。我们努力把每个人都当成公司中最重要的人来对待。这是一种很美式的风格，很扁平。
当你把非常有才华的人当作极其重要的人来对待，那么他们会全身心地为公司的利益付出，因为他们的思想与你保持了统一。在他们独立应对的情况下，会体现出你的价值观。你不需要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他们自己知道该做什么。
沈南鹏：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企业文化。而且对于黑石这样的大机构而言，让所有员工觉得自己是家庭的一份子，做起来显然并非易事。你几次提到过人才，说要招募一流的团队成员。你在书中也讲到，「可以用 9 分的人才来打造成功的企业，但在开拓新业务上，需要用 10 分人才，他们都是自我驱动」。那么，你怎么知道某个人是「10 分」人才呢？你是如何评估的？
苏世民：对于 40 岁以上的人而言，个人声誉就代表着他们的能力。如果认识你的人都说你很了不起，那我很可能也会觉得你了不起。人在年轻的时候比较难评判，因为还没有完全定型。
我一生中面试过很多人，有时候，我会跟求职者聊我在面试之前做的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比如我今天做了一个可能会传遍全中国的视频对谈，我会跟他说我刚刚和中国的一亿观众对话，多有意思啊！
如果对方不接我的话茬，那就有点奇怪了，因为我描述的不是一个人每天都会做的事。所以，我的经验是，如果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就说明他的求知欲不强。我想招的人是思想活跃的人、聪颖的人、灵活应变的人、有求知欲的人。
另外，我可能会聊一些求职者不知道的内容，其实我也不太懂，那么他们要么就会想方设法地去对戏，然后稍微露出些马脚。要么他们会说，我对这个领域完全没有背景知识，我可以做以下发言，但这并不是我擅长的领域。
我寻找的是能在压力下不慌乱的人。当你不面对压力时，做到镇定自若并不难。所以，我会试着去考察求职者在这种压力下的表现。他们是否喜欢有压力？压力是否能激发他们的活力？还是在你问他们一些问题之后，你看到他们会往后坐，象征性地试图远离你？如果看到这样的情形，那就没希望了。
我也会试想这个求职者入职黑石以后的情形。我还会想再见到这个人吗？他们有展示过一些我不知道的内容吗？有没有让我用不同的方式来看待一件事？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很快揣摩出这个人的水平。
哪些投资和人生原则可以帮助你穿越周期？
沈南鹏：你有一条商业指导原则就是「永远别亏钱」。能否详细解释一下？是否还有其他的投资原则是你想和年轻一代分享的？
苏世民：「别亏钱」是投资人应该做到的，就像医生行医立誓时说的「不可伤害病人」。在做决策时，一定要非常谨慎。你要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冒风险。
我认为投资不均衡性很重要，「亏钱的机会和赚钱的机会均等」在我看来是很荒谬的投资方法。我的行业并不是你从事的风投，风投行业总有人这么操作，这让他们的业绩有时非常亮眼。黑石在管资产超过 5000 亿美元，全球规模最大。在管理大规模资金时，我们的责任从始至终，都是为投资人做到最好的业绩，用我之前讲到的公开辩论等机制。我们过去的 700 笔投资项目中，只出现过一次破产。
沈南鹏：的确如此。我想这 700 个项目中每一个都含有风险，但黑石通过各种方法分析并管理住了这些风险。除了「永远别亏钱」之外，如果还要选择一个投资原则和大家分享的话，你会选择哪一个？
苏世民：选择进入成长性的行业。如果你投的是表现不错并且未来上升空间很大的领域，就找到了成功之路。如果你投资的是一个你认为挺便宜的但是成长性很差的标的，就很难成功。
我用黑石的不动产业务举例。当互联网高歌猛进时，我们出手了所持有的大型购物中心和商场类的资产。在西方，不保有这类资产是非常明智的。我们拿着套现的钱和追加的资本，购买了仓储类的资产。为什么要买仓库？因为所有的互联网销售企业，不管是阿里巴巴还是京东，都需要仓库来备货发货，把货运到客户手中。所以最终，全球范围内仓储类资产成为了不动产领域中业绩最好的。
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一直是全球最大的仓储类资产收购者。我们投资的思路是，认准增长的领域和社会变革的方向，把认为即将没落的资产脱手，并对我们认定的赛道投入巨大的资本。
沈南鹏：中国有很多年轻人在读你的书，不单纯是为了投资，也是为了寻求对自己职业生涯和人生有益的建议。如果只能给他们一个建议的话，那会是什么？
苏世民：我认为其中一个建议，特别针对年轻一辈而言，就是投入到你钟爱的事业中。你会发现，在生活中如果你能找到一些你天生对口的事业——你的兴趣与能力适合的那一类型的工作——那你就可以把它做到极致。
美国有一个篮球运动员叫迈克尔·乔丹，他应该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篮球运动员。父亲过世之后，他一度非常沮丧，甚至放弃篮球，去尝试打棒球。但是，乔丹是一个糟糕的棒球运动员。这个例子中，一项体育运动最优秀的选手选择从事另一项体育运动，表现也只是平庸。
一年半以后，乔丹决定回去打篮球。我去看了他回归后的第二场比赛。他当时已经快两年没摸过篮球了，但第二场比赛他就得了 40 分。这是一个特别高的分数，因为他有天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喜爱而更擅长的事物。如果坚守自己具备天赋的领域，你会发现你的人生会更成功，也更快乐。
苏世民：南鹏，我也想问，面对现在的疫情，你对大家的首要的职业建议是什么？
沈南鹏：不管有无疫情干扰，这个规律一直适用，就是要对自己的工作和事业，对你真正热爱的事情怀有赤子之心。此外，我认为大家可以选择进入一个更令人振奋的行业——这个行业不仅仅在短期，更在中长期有很好的发展前景。
建议年轻大学毕业生多留意这些择业标准，因为它比薪酬重要得多。对于年轻的创业者来说，他们很多都是刚刚成立公司，在目前的情况下运营不容易。我建议在这个非常时期，把重点放在公司的生存上。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理顺公司的现金流，因为这是确保公司得以持续的唯一方式。
然后，任何创业公司都应专注于产品，危机会过去，如果你有真正差异化的产品，疫情过后公司会在行业内脱颖而出。当下的市场环境中，你必须有韧性，很多优秀的公司其实都经历过类似的非常时期。
苏世民：我告诫黑石集团的年轻员工，他们都很幸运，能在经济紧张时期投身投资行业，因为他们将学会一点，就是永远不要盲目相信别人对未来的描绘。就像你说的，确保公司有足够的现金流，才能不陷入困境。年轻人刚创业时，会放眼世界，对自己构建的模型满怀期待，没有做好遇到困难的打算。
我 1969 年第一次创业，然后去上了商学院，1972 年毕业回来，在雷曼兄弟公司工作。当时美国有 10 年的时间内股票没有上涨。所以我知道了股票不会自动上涨，而且即使涨了，也是一种馈赠，也可能只是短暂的好运。所以，整个职业生涯，因为我在大环境不好的时候学会了不要轻信人云亦云，总是假设它可能会出错，永远保护好自己的事业。
沈南鹏：未雨绸缪。
苏世民：是的。所以，现在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年轻人和企业经营者，将学会什么是纪律性，以及学界常说的「风险控制」。在未来 10 年、20 年乃至 30 年的职业生涯中，这些原则将让他们受益匪浅。即使面对现在这个艰难时期，他们也应该把它看成是一次受教育的机会。通过这个困难的时期，他们将学会通向成功的原则。
沈南鹏：非常高兴和你进行今天的对话，我希望你能早日回到中国，与中国粉丝们面对面交谈。
苏世民：我确实想尽快回到中国。我在清华大学有一个「苏世民学者项目」。你知道，现在苏世民学者们都分散在世界各地。从留学生的角度而言，大家都想赶快回来。我们都需要保证安全，而我们政府的工作就是帮助营造安全的环境。我希望能够尽快回到中国。
沈南鹏：很好。谢谢你。非常感谢你抽出宝贵的时间。保重!
责任编辑：靖宇
图片来源：抖音
